Netochka

彼乐国

绿间bg·箱与怀表【1】

   

    

  

第一章 怀表

  

        


东都大学的早春,举目之处尽是一丛丛紫藤花垂落枝头,但枝蔓缠绕在乳白色的木架上,并不显得繁密。远远望去,犹如浓淡有致而无边际的紫色海洋。入夜后,流动的视觉盛宴为嗅觉所代替,暗香浮动,毫不逊于白日盛景。

  

然而今夜的安田大礼堂却更胜一筹。

  

安田大礼堂始建于明治维新,水晶吊灯亦也已有百年历史。得平日精心养护,虽历百年,仍旧剔透如故。他们在黑夜里沉寂良久,甫一点亮,便明亮非常。

  

古老的礼堂重获新生。今夜将灯火通明,直至破晓。

  

室内的空气萦绕着淡淡的香水味,花卉的自然气息逐渐远去。新生身着礼服穿梭其间,裙裾随着一支支舞曲悠扬绽放。高跟鞋和皮鞋游刃有余地摩擦着实木地板,发出利落又成熟的声响。


大家都在努力地将高中时光抛在身后。


田中宜仁想起好友所说的话。

 

“要抓住机会,不然等着单身四年吧。”

  

这声闷闷的嘟囔从礼服堆里传来。


夏美那时正在埋头扒拉新生舞会的战袍。这种紧要关头还不忘提醒她,田中宜仁很是感动。但新生舞会无色无味无公害,在她这里,没酒的舞会等于失去灵魂,隔天数学分析又还要小测。于是敷衍了一句 “ 有酒的话,一定去的。”


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,就要问她的这位好朋友了。

 

一天看完《浮士德》,通宵赶写读书报告。补觉醒来的第一反应,是提起裙摆风风火火赶赴礼堂起舞。

  

举手投足写尽“潇洒”二字,实乃当代大学生的楷模。


所幸夏美还有一丝理智。发现穿着礼服给助教送作业不太妥当,便一通电话呼来了她。

 

夏美应该是玩high了,电话打不通。她等得有些累,倚在门口的罗马柱上休息。其实舞会选址在安田大讲堂,也是值得玩味的事情。八十年代学运闹得正凶,很难想象眼前这根洁白的罗马柱曾被泼上鲜红的油漆。

  

如今一个世纪过去了,虽然没有酒水的加持,但这儿的每个角落都蔓延着觥筹交错的气氛。一群群学生聊着天,不时传来活泼的笑声。


她突然很后悔没有参加。这样的夜晚一个人搞数学确实太惨了,应该和大家一起开心才对。


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深色西装和浅色系的礼服裙。然而餐台旁的一个男生引起了她的注意。

 

是燕尾服。

 

现场以便服西装居多,但燕尾服其实是舞会正式的男士着装。可能大部分男生都不知道,或者认为这种放松的场合,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。

 

燕尾服难以驾驭,容易给人留下浮夸的印象。比如每年新内阁上台都要穿燕尾服,虽然可以肯定是优良的剪裁,但看上去常像男生偷穿了爸爸的衣服。

  

但这个男生高大而挺拔,应该也有健身的习惯,能够勾勒出燕尾服流畅的线条感。出众的身高引得不少人的目光驻足。双手白皙修长,自然垂落在两侧,像是一尊通体不可侵犯的大理石雕塑。更难得的是他佩戴了怀表,现在即使是古典音乐会,也少有人遵守这个习惯了。

 

从头到脚一丝不苟。


这是从大正时代走出来的人吧。

 

再看下去有视线相接的可能。想到自己上T恤下牛仔裤的打扮,宜仁不由得心虚地退到了门外。

  

餐台旁人来人往,留给她的只有一截若隐若现的笔挺背脊。男生始终站着,但没拿起任何食物。


她觉得有些熟悉,好像在哪见过。正在脑海里检索人像的时候,传来一阵脚步声。

 

“久等久等。”夏美高高扬起一沓白花花的A4纸,“玩一会再走嘛,四年就一次呢!”


东都大学无论文理,大一都在教养学部接受通识教育,第二年才分专业。她和宜仁高中同校,现在都属于文科Ⅲ。

  

高中在女校没得恋爱就算了,但文科Ⅲ分流的还是文史哲这种男丁稀少的专业。错过大一的美好时光,注定单身四年。

 

宜仁无奈地笑了笑,示意自己的服装不合格:“数学分析明天小测,我还得复习。”

 

“没事选什么数学分析啊。”中岛夏美叹了口气。好好一个脱单良机,被数学这样耽误。想学数学,微积分小赌怡情就好了嘛,偏偏要选这门难到爆炸的。宜仁的理由是自学旁听会坚持不下去,修课就能借着老师逼自己一把。

 

“我也后悔。” 像是觉得今天后悔的事太多了,宜仁也忍不住吐槽起来,“上的太催眠了,我只能自力更生了。”

   

 老教授的音量小,只有前三排的同学才能听到,又时常忘拿麦克风,传到耳朵里更化作软软的催眠曲了。好在板书十分工整,是老派学人的风格。在固定时间清醒一下,拍下来就能用作自学的材料了。

  

 中岛夏美竖起大拇指,“神课。”

  

宜仁喜欢坐在第一排的位置,这样可以保持专注。她中岛夏美可不这样,向来躲在老师看不见的角落里大鹏展翅。但这门数学分析,连第一排都拯救不了注意力了,应该是真的很催眠。

  

田中宜仁耸了耸肩,及格万岁,知道板书可以撑住,她就坐到最后一排放飞自我,小测前一晚才打开教材从零开始。但比起远在天边的复习大业,现在有更在意的事情。若有若无却想不起来,多少有些挠心。

  

“餐台旁边那个男生是谁?感觉很熟悉。”

 

“绿间真太郎啊。科技研究跟你一个组,戴眼镜的高个。”

 

经夏美一点拨,她想起来,那门课他们是同组。绿间真太郎的坐姿非常端正,和小学课本的模范生插图一模一样,这点让她印象深刻。其实现在的他,也散发着同样的气质。但衣着和平时差异很大,记忆一时短路了。

 

“他真的很受欢迎诶,连你都在问。不要被身高迷糊了头脑哦,很难搞定的人。”中岛夏美露出难以释怀的表情,“很多女生跟他搭话,但没讲两句就走了,应该是冰山路线的。四节课了,也没怎么和你说话,对吧?”

 

宜仁点点头。他课间很安静,小组讨论的时候话也不多,但句句都很精辟。

  

那条闪烁着银色光泽的表链,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。虽然不太了解绿间真太郎,但直觉告诉她,他应该像恪守时间的怀表那样,很守规矩。

 

“我们开学第一天就遇到他了,在校门口那家文具店。问我能不能把气球让给他。理由是什么幸运物?”

 

记忆好像缺了这一角。去电车站的路上,宜仁没能想起什么。

  

透过车窗望去,学校的礼堂在漆黑的夜幕下助教缩成一个执拗放光的小点,像是快要燃尽的烟头。莫名的,一股执念油然而生,宜仁就这样任由那个光点牵引她的意识,直到视野里的一切都沉进黑夜里。


回到家,她意外地发现点着灯。

  

听见开门声,沙发上的人关掉了音响:“回来啦。”

 

“妈妈?”

 

“来看看你。怎么样,学校生活还适应吧?”

 

“嗯嗯,挺好的。我来泡茶。”

 

把茶杯握在手心里,她才回过神来,晚上喝茶睡不着觉。

  

母亲好像看出了她的困窘,指示她去倒杯热水。于是母女俩摩挲着温暖的杯壁,在沙发上闲聊起来。

 

“这里离文京区挺远的,要不要搬到学校附近?”

 

提议像春雪一样,融化在安静的空气里。

  

母亲笑着转移了话题,问她分流之后想去哪个专业。说出去哲学系的打算后,宜仁留心着母亲的反应。母亲依然神态自若地聆听着,她便继续补充:“因为对心灵哲学感兴趣。”

  

母亲的眼睛闪过一丝困惑,应该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分支。

 

“是和认知科学交叉的新领域,涉及人工智能的形上问题。比如怎么确定他人有心智。”

 

 母亲放下杯子,靠在沙发上思索了一会:“嗯,确实呢。证明自己有心智很容易。但证明他人,除了变成那个人,好像没有其他办法。可能是特别发达的机器人,和真人一样自如。”

 

翻译成专业术语就是他心问题。这是心灵哲学非常重要的问题域。

  

只听这样简单的介绍,就能捕捉到问题的要害。宜仁一直很佩服母亲格外丰富的思考力。这对于传统的日本女人来说是很少见的,也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了爸爸吧。

 

“妈妈很放心你。你一直是有想法的孩子,喜欢就读下去吧。做喜欢的事情是很有动力的,所以往往也能做好。在喜欢的事情上有所成就,就是很幸福的人生了。”

  

像是想起什么,母亲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无奈,“要是宜友也像你这样就好了。她啊,有点摇摆不定。”

 

妹妹宜友小她一岁,在美国上学,也到了申请大学的当口。不过,不同于母亲的担心,她觉得妹妹恰恰是因为很有想法才会如此。不然,应该会直接沿着既定路线走下去吧。

 

“这次在东京待多久呢?”

 

“明早就要走了。”

 

那双温柔的眼眸流露出浓浓的歉意。

  

此刻的心情是什么呢。似乎平静到没有感受。自己的反应应该不太正常,可这种意料之内的匆忙,她早已习惯了。高中放学回家,里面虽然灯火可亲,但并没有家人闲坐。只有微微欠身的阿姨接过她的书包,餐桌的饭菜飘着几缕单薄的热气。

 

母亲原姓小川。小川百合子是美丽的名字,让人想起临水盛开的百合花,美丽又坚强。


 母亲的手指纤长而有力,那是钢琴家的手。从黑白键上流淌出的音色温柔而不失力量,爸爸说音色是不会骗人的。小时候她很喜欢听母亲弹琴,仿佛夜露一颗颗坠落。

  

但那是她不太了解的世界。

 

“刚才放的是什么曲子呢?”

 

“……巴赫的圣马太受难曲。”

 

她很少问这些,半睡半醒间似乎还梦到了母亲讶异的脸庞。闹钟响起来的时候,她已接近梦醒的边缘。

  

独居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懈怠早餐,投向面包咖啡的怀抱。今天的餐桌上出现了久违的米饭和味噌汤,瓷碗里还有一块她爱吃的水煮豆腐。

  

她尝试过自己煮,但口感总是不如母亲煮的那么绵密。一度以为是豆腐买的不好,原来不是的。

 

瓷碗下压着一张纸,字迹娟秀:

 

“  妈妈先出发了。

     有空的话,和朋友一起来看吧。 ”

 

是两张NHK交响乐团的门票。

 

她的心底泛起不知名的涟漪。


评论

热度(11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